AnnDormer

【沙李】荒野有灯(三十六)

三十六

 

 

第二天一早,李达康被窗外的公鸡打鸣声给叫醒了。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,依然没有信号。他回头看了看沙瑞金,发现他还在熟睡之中,于是就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。

院里的秃尾巴公鸡不知趣,扯着脖子又嚎了几嗓子,这下终于把沙瑞金给吵醒了。半梦半醒之间,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住的乡下土屋,屋外的鸡鸭天一亮就开始合唱。他赶忙伸手摸了摸,枕边的人还在,这让他放下心来。

沙瑞金睡眼朦胧地喃喃道:“醒了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几点了?”

“刚过六点。”

沙瑞金翻了个身,平躺着伸了个懒腰,尽管这张小床对他的个头儿来说有些憋屈。

“有信号了没?”

“还是没有。”

“起来吧,咱俩都失联了一天了,得想办法联系上外面。”

沙瑞金和李达康收拾干净换回自己的衣服,吃了萧丽华送来的早饭,然后去跟正在车库修车的干振海打了个招呼。

“我们想打个电话,但是手机没信号,不知道哪里能打电话呀?”李达康问道。

“这地方,一有点刮风下雨手机就容易没信号,估计怎么也得明天才能好。”干振海说道,放下了手里的工具,“我带你们去我哥那吧,全村就他那有电话。”

说完他从仓库里拎了一个袋子出来,示意他们跟他走。二人跟着出了院门。深山里,雨后的空气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,还带着六七分凉意。远方的山峦于一片云雾里透出深深浅浅的翠色,颇有意境,但谁都没心思看上一眼。

三个人没走多远就来到了干振山家的院子,里边一侧的厢房是村委会的办公处。一进去他们就听到办公处里有人在大声讲话,好像是在打电话,言语间颇有怒气。

干振海摇摇头:“准是又和县里吵起来了。”他径直往正房走去,房门外的板凳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。

“娘,我给您捎了毛衣针和毛线来,还有蛋黄月饼。”

老太太笑着接了过去。

沙瑞金和李达康走过去向老人问了声好,聊了起来。

“您今年高寿啦?”李达康微微弯下腰,笑容亲切地问道。

老太太伸手比划着说道:“八十一啦。”

“嗬,您这精神头儿看起来可真不错,哪儿像八十的人呐。”

老太太一听挺高兴,就问他们是谁、从哪儿来。沙瑞金和李达康就照昨天说过的又重复了一遍。

“好啊,真好啊。”老人点头称赞。

李达康问道:“干振山就是您大儿子吧,他那儿正跟谁通话呢,怎么听起来不大高兴?”

“他呀,”老人笑道,“烦恼太多,吃苦受累的命。我总劝他,有些事情你自己再苦再累也办不到的,不如把家里那几亩地种好,时运到了,自有贵人会来帮衬你的。”

“哦?那是什么事情?”沙瑞金问。

“山外面的事情,我老太婆不懂。不过有一件事我倒看得出来,”老太太摇头笑道,“你们两个,不像平头老百姓。”

李达康眨了眨眼,看看沙瑞金。沙瑞金朗声笑了起来。

“老人家,我们是长了两个头呀,还是三只眼哪?”

老太太也咯咯笑了起来。

干振海拽了拽他娘的袖子,对沙瑞金和李达康说道:“你们别听我娘瞎扯…”

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,干振海叫了声嫂子,然后回头对二人介绍道,这是他哥的老婆,叫张春芳。

“娘可是嫁给老族长的媳妇儿,说的话不能不听呢。我看两位客人也不像普通人。”张春芳笑道。

沙瑞金对她说:“既然你们都这么看得起我们,那一会儿能不能让我俩在你家蹭顿午饭?”

“二位不嫌弃我们这儿的粗茶淡饭就行。”

几个人闲聊了一会儿之后,干振山从屋里出来了。看见家里有客人,他把心里的火气强压了下去,跟客人问好。

“干村长,能不能借你的电话一用?”沙瑞金说道。

“当然当然,就在那屋,我带你去。”

“不用了,我自己去就行啦。”沙瑞金走之前朝李达康使了个眼色。李达康心领神会,马上找了个话茬跟干振山一家聊了起来。

沙瑞金一走就是二十分钟,干振山怕出问题想去瞧瞧,眼看着李达康就快拖不住了。还好没过太久沙瑞金就回来了。

“不好意思,家里人一天没联系上我,在电话里唠叨了我半天。”沙瑞金对干振山说,然后转向李达康,“还好,家里没什么要紧事。昨天下完雨山里有的路段给土石埋了,正在紧急清理。我叫了辆车,估计明天就能来接我们。老李,你也赶紧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吧。”

十分钟后李达康回来了。

干振海还要回家干活,就先回去了。干振山把沙瑞金和李达康请进办公处喝茶,三个人谈天说地,从秋月山的景色说到干家的情况,聊着聊着终于聊到了清溪村的困境。沙瑞金和李达康了解到,本来清溪村的条件是完全够贫困村的资格的,可是去年评定的时候名额全被其他村子抢走了。干振山愤愤地说,县里那些人只认人民币,不管人死活,但他干振山打死也不肯把国家给乡亲们的钱送进他们口袋。他一直在到处投诉,但他发出的所有声音都石沉大海。他也一直在为村子寻找其他出路,可是山区闭塞,他又两手空空,谈何容易。

沙瑞金和李达康对视了一眼。这雨也好,要不是一场大雨把他们送来,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青山绿水间的民生疾苦;这雨也不好,它下在京州的高楼上,下在清溪村的瓦房上,也下在无数个和清溪村一样的苦地方。

他们继续问了些去年评定贫困村的细节,这里面还真是大有问题。看来他们出了村子可以直接去一趟县城了。

沉默了一会儿之后,李达康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大扳指。

“对了,昨晚有没有个姓张的来你家住啊?”

“哦,有的有的,他就住在对面那屋,好像还没醒呢吧。”

李达康心里还窝着火,恨不得立刻把他揪出来收拾一顿。他笑着对干振山说:“你们先聊着,我去看看他醒没醒啊。”然后对沙瑞金使了个眼色。

然而沙瑞金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心里暗自嘀咕,人家起没起床跟他有什么关系?

李达康看院里没人,只有几只鸡鸭在院里散步,一条黑狗在院门边趴着。他溜达着走到厢房前面。大黑狗抬头看了李达康一眼,就继续养精蓄锐了。李达康继续在厢房前边转悠,装作往门里张望的样子,手却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,悄悄地打开了闪光灯。

地上一道白光嗖地闪过,大黑狗给吓了一跳,从地上弹起来就是一阵狂吠。

这边还在聊天的沙瑞金和干振山也吓了一跳,一齐看向门外。李达康正在往回走。

干振山跑了出去。“哎呀,真是不好意思,大黑它平时不乱叫唤的…”他赶紧向李达康赔不是,然后训了黑狗几句。黑狗呜呜叫着趴了回去,看起来很是委屈。

两分钟后,大扳指出现在了厢房门口。

“大清早的,叫什么叫!”他揉了揉眼睛,一脸烦躁。

“张老板起来啦。”李达康隔着院子对他喊道。

“哟,你们也在啊。”大扳指笑着走向他们。

“张老板可真是会打算呀,这个点儿起床,既给人家省了一顿早饭,又能马上吃上午饭。”李达康说得非常认真,认真到听起来有点讽刺。

大扳指尴尬地继续笑着。一见面就损人,这梁子算是结下了。

沙瑞金端起茶,躲在茶杯后面偷笑。

中午饭比昨天的晚饭丰盛了一些:野山菌炒肉片,青椒土豆丝,旱黄瓜炒鸡蛋,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菜。沙瑞金夸奖了张春芳的手艺,也对食材赞不绝口。

“你们这儿的蘑菇可真不错。”李达康说道。

“这些都是今天上午从树林子里新摘的,鲜着呢,而且别的地方都没有。”张春芳说。

“拉到县城去卖,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?”

干振山摇摇头。“拉到城里也卖不出多少,挣不了几个钱。”

李达康沉默不语,低头扒饭,但是眼神中透着沉沉心事。

接下来的整个下午,沙瑞金和李达康跟干振山打了招呼说要做社会调查,然后就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串门谈话。

走到村子尽头最后一户人家时,差不多到了晚饭的点儿。两人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向了那座破落老砖房。

李达康轻轻敲了敲门,门微微摇晃,那上面并没有锁头或者门闩。

过了好一阵子,屋里慢悠悠走出个老太太。老太耳背,李达康费了点时间说明来意,老太一听明白,没犹豫就请他们进屋了。

借着傍晚的微光,沙瑞金和李达康勉强看清楚了屋里的样子。一张旧床一个灯泡,两条竹凳一张矮桌。这是家徒四壁的实例,是时间停滞的孤岛。

“你们坐呀。”老太太指了指墙边两个积满泥垢的黑亮的竹凳。沙瑞金搬起一把在老太太跟前坐下,然后看着有轻微洁癖的李达康非常自然地跟着坐在旁边。

不幸的家庭未必有不一样的不幸,老太太告诉他们的故事和多少空巢悲剧别无二致。然而这样的故事再听多少遍,肉长的心也承受不住。李达康忍着心头钝痛听完,趁老人离开,偷偷蹭掉眼角的泪。沙瑞金心里也是一样地难受,看着漏雨的屋顶出神。

“你们还没吃饭吧?你们要是不嫌弃,就在我这吃点吧。”老太太端着几块烙饼和一罐咸菜,颤颤巍巍地回来了,放上桌子又折了回去,“唉呀,忘了,还有两条鱼呢。”

沙瑞金对气味很是敏感,那鱼肉一端上来他就闻出味道不对了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。老太太低头嗅了一阵,茫然地摇摇头,她完全感觉不到。

回到干振海家,沙瑞金和李达康买下了大半个小卖部的生活用品和吃的喝的,说是做完调研给乡亲们送的礼物,让他明天帮他们分发到各家各户。干振海连连道谢。

月亮从山沟里悠悠地爬上半空,只差几分就是一轮满月。

沙瑞金被月光照醒了,他睁眼一看,床上就他一个人,李达康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。他披上外套,走到院里,依然不见人影。院门虚掩着,许是出门去了。

果然,沙瑞金走出院门没几分钟,就望见月亮下边有个瘦瘦高高的影子,立在淙淙的溪流边,树林在两旁沙沙地响。此景正是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

“林间溪流,秋山月满,如此赏心乐事,怎么不叫上我。”沙瑞金说着,沿着小溪信步走去。

李达康侧头望了他一眼,仍旧看着天上一轮孤月。

沙瑞金走到他旁边,顺着他的目光遥望夜空。

李达康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不那么实际的、没什么结论的纷繁思绪中,它们好像一个白色的茧,把李达康困在里面。良久,他垂下头,喃喃道:“此事古难全。”低沉的嗓音和着林间的风声,似有若无,亦真亦幻。

月盈亏,人聚散,贫无出路,富患不均。此事古难全。

沙瑞金叹道:“很多事,古人没办法,今人也没办法。你既然知道,就只能许愿人世长久,再多准我们几年光阴了。”

李达康抬起头看了眼沙瑞金,从自作的茧里跳出来,自嘲地笑了笑。“嗨,我就是瞎感慨感慨,不用理我。”

“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看月亮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不开呢。”沙瑞金埋怨道。

“有你天天给我做思想工作,我哪儿能想不开呀。”

两个人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。

李达康看了看手表,对沙瑞金说道:“十二点了。祝你中秋快乐。”

“也祝你中秋快乐。”沙瑞金回了他一句祝福。

山里凉风习习,水汽带着寒意渗进衣服。手机没了信号,进山的路也不知修没修好。清溪村的未来怎样,还有没有未来,也没人知道。李达康本应该压抑、绝望得透不过气,要不是有沙瑞金和他一起分担。想想之前的十几个,甚至几十个中秋的漫漫长夜,这晚已经是他度过的最幸福的一个了。

不过他要是没有我,此时应该也会感到很孤独、很无助吧,李达康想道。有的时候,他觉得是坚如磐石的沙瑞金给了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持;但有的时候他也觉得,是沙瑞金对自己的信念和依靠反过来让自己更加强大。他也说不清楚。反正只要在一起,他们就是一个无坚不摧的整体,没有他们过去不的坎;就算真有什么过不去的,有彼此支撑,他们也不会倒下。有些事情他们也许永远无法完成,但他们至少可以一道去争取,在人世走的这一遭也就不那么孤独了。

他们是幸运的。多少人终其一生,都遇不到那个对的人;又有多少人错过彼此,蹉跎了一世光阴。

“达康,你有话要对我说吗?”沙瑞金轻声问道。

李达康微笑着答道:“没什么。”

他看着沙瑞金,沙瑞金也看着他。

我爱你。

我也爱你。

 









—————↓想吃月饼的作者的自我吐槽↓—————

沙李今天虐狗了吗,汪?

换了个word页面背景,画风都不一样了…下章再换一个,汪?

中二作者给你们送上一个非常提前的中秋祝福:)

(并想吃月饼呜呜呜(然后拿起了一罐沙李牌狗粮

以及,今天这章的容量,是不是得奖励我一颗小心心,汪~【“滚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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